您现在的位置: 红豆_红豆养生_红豆吃法_ >> 红豆吃法 >> 正文

红豆09主编荐读大国民

  • 来源:不详
  • 时间:2020-1-14 13:37:14
▲王方晨近照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背后》《老实街》、作品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八百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及文学选刊,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鲁迅文学奖提名等。作品先后入选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

(接《红豆》.09:大国民走失事件(中篇小说·上)

王方晨)

我从陀台来的电话中得知医院的产房,但我决心不见到老客就不离开鸣沙庄。

老高在提醒我注意小李后又对我说:

“一些事情你知道了也无益处。”

我从他家里出来就回到村署。小李正闭目养神,见我回来就转告了电话的内容。

眼前的小李,你不会将他跟袭击村署联系起来。但是也许人们心里早就明白这些,只不过谁也不愿说。我告诉他刚才我在老高那里。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脸上有一种快意的微笑。

“老高二十九日晚间看到过你,你去干什么了?”我问。

小李听着的样子仿佛我不是在跟他讲话。我又说了一遍。

他连连否认,说他那天晚上从我那里出来就回家睡觉了。老高碰见他是可能的,但他不可能再去干什么。他倒觉得老高可疑。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是在十年前。”

小李就这样讲述道:

“那天夜里,我去邻居家看电视。在我回家时我看见一个人从胡同里走出来,样子很古怪。我觉得好奇,就悄悄跟在后面。那时雪刚停下。那个人戴着皮帽,裹着长围巾。跟了一段时间我认出他是谁了。看样子他也发觉了我在跟踪他,后来我忽然找不到他的影子了,但是他留在地上的脚印很清楚,我就沿着脚印追。那行脚印又走回来,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就是老高。他是位退伍军人。从那以后他就不再为老客开车,经常站在家门口出神地望着什么。如果别人从他家门口经过,他就会装着干一件事。我想他可能遇到了不幸的事情,但是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得到什么。后来情况好了一些,他在有他股份的一家小工厂当工人,一直到现在。在他心里隐藏着一种东西,他总有一天会发泄出来,而在二十九日晚间我看他的样子就有些鬼鬼祟祟。我一直忘不了那件事。”

小李是个狡猾的青年,我现在看出来了。他在极力把视线引到别人身上。

现在我觉得不妨把二十九日晚间我和李文嗣看到的情景说给他听听。果然他在听完之后便嘿嘿笑着挠挠头皮说:

“那就是我。”

我对他说:

“你呀,这叫做贼喊捉贼!”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仅仅是窜入村署摸摸情况,演示一下作案的过程。这样做是因为他十年前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刑警。

“那么,你那件蓑衣是从哪里来的?你不是说鸣沙庄只有两件蓑衣吗?”我问。

小李表现出深深的惊奇,说道:

“我是从我叔叔那里拿的,本来就只有两件了。在翻越栅栏之后我发现那三辆车的玻璃已经被人敲碎了,那汽车绝对不是我干掉的,这个你要相信我。我因为觉得挺失望,才打开客厅的门弄坏电话机的。这叫做剜肉补疮吧。不过今天我已经把它修好了,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可没有破坏到底。我在那天晚上去叔父家发现蓑衣只剩下一件,我就披上了。除了我叔父,谁也不会保存这东西。但是想穿着它干点事儿的家伙大有人在。它总是给人一种感觉。”

“一种感觉?”

“一种……这么说吧。”他说,“就是跟现在迥然不同的一种感觉。它使你想到流逝的时光,另一种纯朴的东西,一种古老……和谐。而我们现在从心底里对新时代不大适应呢。比如说,我就不想总守着电话机,我想手里捏着石头向什么东西砸过去。我们就像不断走向更明亮的光线里,而我们深深感到自身非常暗淡,于是我们就想得到那么一种感觉。就是这样。”

“你的叔父也就是整天沉浸在你所说的这种感觉里面,是不是?”

“是的。我一走进他的那间堆积着旧时代农具的房间,就不想再出来。那一口生锈的铡刀,我总想听一听用它切草的哗哗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向往的神情,“还有老客,他也是寻找那种感觉去了。所以人们心里明白,并不去寻找他回来。”

我跟小李便不再说话。我几乎被发生在鸣沙庄的事情搞得头昏脑涨,但是我觉得此刻开始有点轻松。我的脚就像已经接触到了时间的深邃的河水。我正伫立在浅滩上,但是一夜之间我将会站在另一条岸上。

我没有放弃对老客失踪及有关事情的调查,我问小李去青龙咀的路程远不远,小李说并不远。他向我描述了一下青龙咀的概貌,我在记忆中找到了这个地方,便决定亲自到那里看看。他要从别的地方借部车,我谢绝了,说我想一个人走去。小李说别等到天黑,山下的路很难走。

鸣沙庄的气氛犹如以往,沉静神秘。

太阳透过淡薄的云层,照射着远处的山峰。

顺着青龙咀的山势,生长的树木很多。从石间生长出来的荒芜的枯草匍匐在石上。

我沿着从前人们砍柴的小道,来到山下的一片平坡。

从下面回望崚嶒的青龙咀山崖,眼中就出现了那些命运悲惨的人从山崖上翻落的影子,像降落的黑鸟。耳中也似乎听到山谷里还在回荡着女人多年的哀鸣。

平坡前面是一条清浅的溪涧,尚未结冰,断断续续地流淌着一点清水,不时消失在矮树丛生的地方。有一种阴森之气正紧紧地围困着我,使我想到这里就是痛苦之渊。我经过几天努力追溯的时间就像一条巨大的蛇一样,盘踞在青龙咀下面的石头和树林中。

太阳移到南边山顶的一侧,但它似乎根本照射不到这个幽蔽的地方。在我抬头望天时我发现了一双隐藏在柘树丛后面的眼。我赶快寻找这个人,心想幸好这里也有人家。

透过掩映的树木,我看到一个身穿方格花纹衣服的女人,挟着一只蓝布包袱,正向前面的树林走去。我想如果这里历来就有人生活,一定可以为我的种种猜测提供依据。

我跟踪了过去。那女人的脚步不紧不慢。她肯定知道有人在尾随她。她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那种山里人的轻捷的步子,在我的眼中仿佛归窠的小松鼠。

在那片干爽稀疏的小树林尽头,有一个竹篱围成的小院落,竹篱上还悬挂着秋季攀缘植物的变干的果实。竹篱的柴门歪倒在一旁。院落里有一座石砌的小屋。

那女人穿过树林,走进院子。

这种静谧的山间野舍给我的感觉,在我看到它的一刹间我以为就是小李所说的人们想寻求的那种感觉。

那女人临进屋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面带一种胆怯的笑容,仿佛怕我跟进去。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跨入了这个庭院,在小屋门口探首向里面打量了一下。

我的脸上立刻感受到一片凉爽的目光。在小屋中央端坐着另一个女人。我肯定她并没有拒绝我入内的意思,便轻轻地走了进去。

那女人使手势示意了一下,我发现在她的侧对面放着一把竹椅,便坐到那个地方,觉得正合适。

现在我留心地观察着这个女人,她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挪动过位置。她的头发梳拢在脑后,打了个桃子一样的发髻,显得干净利落,平添了几分庄严。她上身的衣服做了个镶黑边的偏襟。这一点给我的印象很不俗,但并不使我在她跟前感到不自然。因为屋里的光线比较弱,她的苍白的脸色便有些发青。

我说我没有想到这山涧里还有人家。她慢慢地回答,以前这里还有几户,不久前都搬出去了,但她们觉得还是清静为好就留了下来。

“没有刚才那个女人,我不会找到。”我小心地说。

“那是我的儿媳碧喜。”她向我介绍。

“碧喜?”我吃惊得无可言状。

“她正在里面喂孩子,她出去做了一点事。”

我将信将疑地环视一下屋里,见一面墙有一扇小门,从那小门里传来婴儿的啼声和做母亲的女人那种柔和的哄孩子的声音。这一回我还发现屋内靠墙的平柜上有一部电视机,机顶上披着一条白色线巾,天线从墙上部的窄窄的窗洞里引出去。在屋子的角落竟还有一个男人。他一直就没有动静,连看也没有向我们看一眼。他的样子很怪,仿佛在沉思。他的肩上落满了灰尘,白白的,像一层烟雾。

屋内的摆设让我联想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那种丰足人家的生活。

“他是我的男人。”跟前的女人向我介绍。在她的声音里我听出一种类似得意的意味。但整个声音都让我不由感到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仿佛我们是在两个世界,在不同的世界里对视。

“他是不是病了?”我问。

“不是。”

“他怎么不说话?”我又问。

“你伸手摸摸他。”那女人说。

我迟疑了一阵还是走到他跟前伸出了手。

“木头的!”我吃惊地对那女人叫道。

“是的。我忘了给他换衣服。碧喜也忘了,她不是一个太孝顺的女人。”

“那么你是谁?”我不由得问她。

“我是苏党参。”

我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她从头上取下一根银针,向我递过来,说道:

“我的父亲是老中医。你把这根银针插在他脑后的府上穴,他就会跟你说话,领你看他种的庄稼。”

我不敢接她手指间的银针。

停了一会,她又把它插在自己的发髻上,对我仰起了脸。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颏下的皮肤依然紧密,仿佛一片展开的碧水。

“你怕他活过来,其实他不会伤害你。也可以说他是碧喜的男人。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我父亲领着我来到陀台的金谷院,金谷院当时在陀台的名声很大。第二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就闯了进来。他的个头很大,很有力的样子,我吓得往外跑。他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就把我手上的玉镯子捏碎了。他抱起我扔到床上给我脱衣服,他把我的衣服都撕碎了。那时候我听见外面有人在笑,我想爬起来可他已经趴在我身上,像牛在耕地。我觉得自己被他划开了,但我直到最后都没停止打他。他躲到床下去,我哭着看见他脸上流着血,指甲印一道一道的。我看着他忠厚的样子就原谅了他。其实我真不该原谅他,不然他的所有地产就不会卖光了。”

“你就是老客的母亲吗?”我不由得问。

“是的。”她接着说,“他卖光地产是在半年以后。半年以后金谷院就对他拒之门外了。在我们最后一夜他急着要领我逃跑,我对他说,你要把我父亲杀了,那个老中医。他同意了。第二天人们就告诉我我的父亲死了。我想等着他回来,可他从那以后就再没有露面,有人说他来过却被金谷院的周妈妈挡了回去。那时候他已经是个乞丐了。又有几个月光景,陀台四周都是繁密的枪声,我和姐妹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天早晨,枪声停息了,几个兵来到金谷院不放人进去。没几天我就被一个常在城里做小买卖的农民领走了。”

“那个农民就是老客的父亲?”我问。

“不,那不是潘贵贵的父亲。”苏党参指着墙角的木头人说,“他才是老客的父亲,他叫王朴之,也是庄稼汉。”

我又认真地打量着这个栩栩如生的木头人,我发现他简直跟老客是一个人,连那凝固的神情都绝无二致。

苏党参又要让我把她的那根银针扎在王朴之的脑后,说他会跟我讲很多三四十年代的事情:

“你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根本没说对。那情景也是很有些让人留恋的。”

我回绝了。她大概以为我胆小,所以就止不住笑了。

她忽然收回笑声,问我从哪里来的。

我回答是从陀台。我是《凤凰》报社的。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旧报纸,对我说:

“就是这家报纸吗?你是编辑还是记者?”

我说我是副社长呢。我问她这是从哪里来的报纸。

“我儿子送的。”她说。这一回我想她不是指王朴之,“他到这里来,送点报纸啊、花布啊,以及新发明的小玩意什么的。”

我不由得转头再看看角落里沉默的木头人,他完全无动于衷。“那么,这部电视机也是老客送的?”

但她突然侧耳倾听起来。过了一会,她高兴地从门口望着庭院说:

“我儿子来看我了。”

我侧身站起来也向外观看。敞开的竹篱外面,就是冬天落光树叶的树林。林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苏党参让我等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在过那条小溪时弄湿了脚。粗心的孩子!碧喜,出来吧,你丈夫回来了!”

我转过头去,在外面碰见的那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怀里还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袱,靠在里屋的门洞上怔怔地望着,很难想象她是在迎接她的丈夫。

老客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出现了。他伸出一只手拨开低垂在他眼前的树枝,弄出的声音传到小屋中来。

他仍然是从前我见到过的样子,我想他原来躲在这里!

他踩着脚下坚硬的石头,即将走出树林的边缘。通过灰黄色的竹篱,我看到在他前面还有三四棵树。

我站到门口准备招呼他。他不再往前走。他大概在想是不是退回去。他忽然转过身,从原路返回了。我后悔不该从屋里露面,想去追他回来,苏党参在一旁阴郁地说:

“我的儿子就是这么个脾气。他想走谁也拦不住他。看来他并不认识你。”

我辩驳道:

“我们在九年前就相识了。刚才我看出来他已经认出了我。他失踪四五天了。已经有半年之久他的行动变得非常古怪,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就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的妻子?我从没听他说过。”苏党参打断了我的话,然后转身指着背后的碧喜,“这才是他的妻子。我想你肯定是弄错了。”

那女人竟然对着苏党参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苏党参的话。

我觉得有一些话是说不清的,便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又在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心想是不是提出李文嗣的名字,看碧喜有什么反应。

“我的儿子是来拿他的锤头和铁钎的。”苏党参说,“那天正下雪,他把上次丢在这里的蓑衣拿回去,锤头和铁钎却丢下了。”

我马上不失时机地接着说:

“他的锤头和铁钎是半年前从一个疯子李文嗣那里借的。”

“我不知道李文嗣。”苏党参说。

“我也不知道。”碧喜随着慢慢低声说。

她怀抱包袱的手在包袱上抓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使我看出来她肯定在说谎。

苏党参让碧喜回到里间拿出老客的锤头和铁钎,她想让我辨认一下。碧喜进去了,在她出来之前,苏党参忽然向我俯过身子压低声音说:

“她包袱里是羊毛。”

碧喜将锤头和铁钎拿出来丢在我脚下,她走近苏党参不满地说:

“你在同人家说我。”

“我没有说你!”苏党参一个一个字地说。

她们两个相互狠狠地盯了一眼,碧喜就返身回去了。

“我们两个之间有代沟。”苏党参边说边指着地上的铁物,“看看吧,这就是我儿子用的锤头和铁钎。晚上我听到深山里锤头打在铁钎上的声音,铁钎又磕在石头上,碎石块飞下来。我听着的时候就会想,这是我儿子,他把坚硬的石头敲碎了。他比石头还要硬。”

我对她解释我也认不出李文嗣的锤头和铁钎,我说的那些话请她不要介意。

她笑了,就不再谈论这个。她说碧喜这女人信不过:

“她总是向羊毛里淋水,或者把羊毛放在潮湿的地上,然后再将细土撒到上面。在她的羊毛里你能挑出很多石子、枣核、草种子来。这样羊毛越来越重,但她却卖不出去。一次一次总是白去城里。她就只好整天抱着它们,像抱着孩子。她想跟我儿子生个孩子。刚才你听到里面有孩子哭,那是她在骗你,她学孩子哭学得很像。她现在有些恨我儿子了,我很担心她有一天会拿铁钎凿我儿子的脑袋。不久前我发现她在跟我丈夫眉来眼去,她开始打我丈夫的主意了。我就只有把这根银针保护好,她还是骗走了几次。那天她告诉我她耳朵里像打雷一样,要用我的银针治她的毛病。我就借给了她,谁知她竟把针插在木头人的脑后,我发现的时候他们正在床上。我走过去拔下银针,这个浪子才不动了。她就开始恨我,但我们很少吵嘴,她说一句我便回敬她一句,就算了。我还是被她骗过几次,但她的胆子最终也没有大起来。我以为她天生不能生育,那天我儿子来了,在她的房子里呆了半天。我耳朵贴着墙洞听,他们两个坐得远远的,一句话也没说。我才知道我儿子从没娶过她,碧喜怕我笑话她,就拿假话骗我,说跟我儿子怎样怎样,可我知道她说的是假的。”

里面又传出几声婴啼,我并不敢断定那不是碧喜学出来的。

苏党参提高了声音说:

“什么时候你把羊毛卖掉了,你就可以生孩子了。你听我的话吧。”

我想我在这里呆的时间够久了,准备离开。

苏党参伸出手,对我说:

“你靠近些。我摸摸你的脸,为了记住你。

我怀疑地看着她,没有动。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可怜的瞎子。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可怜的瞎子,你就会靠过来了。”

她的清清的眼睛里果真没有映像,我这时候才发觉。但是我还是不敢靠近她,她发髻上的银针仿佛在准备向外跳动。我觉得在我靠近她时她可能会迅速拔下银针扎在我的脑袋上,把我变成同王朴之一样的木头人。

“你信不过我。我们这里说谎的只有碧喜。我是个瞎子,当年我从青龙咀摔下来的时候眼睛被树枝划破了,以后就长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这个你就会大胆靠近来吧。”苏党参又说。

我的眼睛还在盯着她发髻上的银针。

“我一直认为这有些不公平。多年后碧喜也从青龙咀摔下来,可是她的眼睛好好的。我想那是因为我们的命不一样。但是我有个儿子,她只剩下一堆破羊毛。从我故乡来的客人呵,我是个可怜的瞎子,我没法再看到青龙咀,没法看到山、草、树木、电视。靠近一些吧,客人,在你下次来访时,我听到你的足音就会想出你的模样。只要你把头伸过来,让我摸一下,我就会记住你。”

这时候苏党参变得那样衰弱,竟会出乎我的意料。她的声音凄凉而急切,使我不由得将身子向她靠近。她那只苍白而美丽的手在我的眼前好像是不幸的预兆。她开始变得沉静了,因为我的头马上就要接触到她的手。

我完全不能想象碧喜冲出来喊“党参”时在我内心引起的恐惧。那时候苏党参憎恨地咬紧了牙,我听到从她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暗自为没有落入她手而深感庆幸。

碧喜在十分紧要的关头来到我们中间,她对苏党参连呼“咄咄”。

我再次观察苏党参时,她已经是一位满面皱褶的阴沉沉的老女人了。她在她的座位上缩成一团,森然地对碧喜冷笑着。

“是的,我快八十岁了。”她的松弛的声带响动着,“我等待着活人们的供物。时间走得很快,我已经追不动了。我已经受够了,总是在这里坐着,什么也看不见,一切东西都在脑子里乱转,辨不清东西南北。再过几个小时人们就会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碧喜,我们这些应该消亡的人将永远消亡。客人,你再来的时候就不会见到我们了,我们仿佛幻影一样消失,这里只剩下石头、树木、杂草,那些生了绿苔的白骨,汽车的残骸,空气里飞扬的羊毛的细屑。但是不论在世间和世外苦难从没有断绝过,它浸透了一切。它们是石头,是气息,是火,它们无处不在。别了,人们!”

在鸣沙庄宾馆一见到李文嗣我就问他能不能把礼物送给死人。

“能。”李文嗣随口说。

“怎么能?”

“就像老客当年从青龙咀上把电视机投下去送给他的母亲。”

“老客也把汽车送给他的母亲。”

“不,他把汽车送给了碧喜。”李文嗣说。

我浑身像是瘫痪了,在房间的沙发上闭着眼,听见李文嗣问我是不是去了青龙咀。我说去了。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山野里有一个女人边走边把羊毛撒向空中,羊毛一离开她的手就轻快地飞扬。

羊毛在山野里闪光,仿佛一段一段的光波。

“她就是碧喜。”李文嗣说。

“她穿着黄绿格子的衣服。”我说。

“是的,那种服装的样式村上的人当时还叫做大翻领。她去陀台时从我的油菜田路过。她在田头给我丢下几颗核桃。她带去的羊毛里掺了很多土,我担心她卖不出去。”

“有一个人的额头很宽,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两只翅膀,他的喉结特别突出,这个人是谁?”我问他。

“是老客。”

“老客我认识,但他不是老客。”

“那准是老客的父亲。”

“不,据说他是老客的另一个父亲。一个名叫苏党参的女人对我说的。”

“我不知道谁叫苏党参,我只知道老客的父亲就像你说的那样。他死的时候我已有七岁了,他的样子我记得。他瘦得只剩下一张松松的皮了,还连连向外吐绿水。他饿得没办法,吃了地窖里丢下的病番薯。他找到两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番薯,就高兴地往家跑。我想他准是找到了好东西,就跟了去。走到他家里看见他和老客正大嚼番薯。老客的嘴里冒出血,把那块番薯染成了黑红色,像在嚼一颗心。后来我听人们说老客在没有吃父亲找到的番薯之前正啃一块石头。他想石头在他嘴里或许会变成美味的食物,结果他的牙齿啃坏了一颗。一直到他把父亲埋到山里,他嘴里还在冒血。村上的人只看见他大张着饥饿的血嘴,而听不到他的哭声。我还是记得清老客父亲的模样,他活着的时候碰见我就摸我的脑袋,对我说,‘嗣儿,长大不要城里的女人做媳妇,记着没有?’我说记着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忘不了他的眼睛。”

“你相信活着的人能见到死去的人吗?”隔了一阵我又问。

“能。”他又一次肯定地回答。

“老客也经常看到那些死去的人吗?”

“他经常去看望他们。如果你想找他们,你就肯定可以找到。他们在你心中掩藏着,上面是一层层的迷雾。”

我和李文嗣走上一盏灯也未亮的大街。鸣沙庄的上空出现了一丝骚动的迹象,但它仿佛林间吹动着干燥树叶的微风一样,很快地轻轻响着消失了。

鸣沙庄仍旧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寂静中,在这样的状态里将会发生更严重的破坏事件。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样,在新世纪的大门启动之际,怀着惶惶不安的心。

李文嗣对我说:“等着吧,现在那些窗子后面正有许多人拿着锤头或者石块准备投到街上来。孩子们睡不着觉,手里拿着刀子,在大人们砸坏了玻璃、用具之后,他们会用小刀割破床垫、沙发的皮革。”

我们很快走出了鸣沙庄。

村子在二十世纪末的夜空下面,呈现着神圣的深紫色。

路过村前的一个喷水池时,李文嗣让我停下来,并指给我看一个东西,那是村中钟塔上的大钟。镀着绿色荧光粉的指针,清晰地显示出世纪末最后一个夜晚的时间:

十一点。

那指针将要重叠在一起的形象,让我想起射向穹顶的箭。

“最后一次钟声就要敲响了。它将发出信号。”李文嗣说,“指针还在走。”

水池的喷泉已不再喷水,稀薄的星光洒落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如同一层冰。我想象这将是时间在漫长的二十世纪滑过去的最后一片冰凌。

李文嗣翻过路边的石栏,攀住低俯过来的树枝跳下去。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跳到路旁沟底的石头上。

石头和草木在夜间的颜色不同,我能够看到应该踩在什么地方。

离村庄很远之后,从山道上再去寻找夜空下的鸣沙山,已不知在哪个方向了。

山谷幽暗阴冷。我听见脚把碎石踏落下去以及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如果李文嗣站住不动,我就很难看到他。他的影子同周围的大山融合在一起,只有当他活动时才能将他从中分辨出来。我想他看我也是这样。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李文嗣的话。

我赶上他时前面的山路宽了一些。他在外侧,我紧靠着路旁的石壁。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老客在哪里。”李文嗣说,“他从我那里拿走铁锤和铁钎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说我在青龙咀山崖下看到过老客使用的锤头和铁钎。

“他在村庄周围的群山里游荡。你记得前几天夜里听到的那种响声吧。”

我说:“是的,老客妻子也听到了。”

“村上的人都会听到。那是大山在响。”他说,“鸣沙山有个山洞,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当年老客的父亲在青龙咀追回老客,过了一个月才回到村里。他抱着老客出现在村头时你想不到他会变成那么胆小的人。他沿着墙根走到家里,十几年时间他总是怕跟人讲话。这一个月的事情村里人一直没弄明白,大家看到的是他的漂亮女人从那以后就不见了。我后来从老客嘴里得知他们原来躲在鸣沙山的山洞里。他的父亲打算永住在山洞,不回村里了,可是他又改变了主意。一直到他死去,除了老客,他对谁也没提过山洞的事。老客曾告诉我山洞的位置,我想他后来去过,而且不止一次。村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一个山洞,以及大山响的原因。”

我们拐过一个小山头,面对着一片深黑色的树林,停住了。

这时候从树林深处传来锤子和铁钎的敲击声,可以断定那是从山洞里发出来的。

我和李文嗣侧耳细听,忽然有一种悠扬的哨声代替了锤子的动静,动听如空谷横笛,幽缈清纯又如天外之音。

哨声在空谷中缭绕不已。此刻,周围的山峰也好像琴键一样,一起发出和鸣。

远远的又有钟塔报时的钟声传来。

李文嗣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开始了。

我也相信鸣沙庄此刻正处在一种不可阻挡的动荡之中。

在我想细听加以证实的时候,四处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仿佛有强大的风暴席卷了过来。

在那个犹有余音的山洞口,李文嗣低声诅咒着黑暗。

我打燃了火机,黑暗的影子立刻像云雾一样向后退去,在一定的距离外飘荡。

借着火焰的亮光,我们小心地钻入洞口。眼前出现了一条通道,幽深曲折。洞里蕴含着人的生息。地势开始向上倾斜。在拐过一个形同邃古巨树的石柱之后,洞里陡然立起一个高与人齐的石壁。光线照出石壁脚下的灰白沙堆,还有一些细沙从壁上的洞口,像水流一样,沿着壁褶倾泻下来。我又听到沙子清悠的声响。

李文嗣爬了上去。

沙子从洞顶的石隙流到他的脖子上,使他身上扬起一股淡淡的白色烟尘。我将打火机递给他,他便伸手把我拉上去。我们转过身立刻看见一片坦荡的地方,如同大厅。

最使我吃惊的是,一块从洞顶坠落下来的大石底下躺着一具死人的骨架。沙子就是从大石坠落的地方流泻下来的。那个缺口仿佛经过了流水长久的冲刷一样。

我断定在树林外面听到的巨大的声音就是这块石头坠落时发出的。

“这就是老客。”李文嗣低声说。我以为他又看见了另一个人,但他又说了一句。

“不会的。”我说,“他不会只剩下骨骼。”

死者的一只脚探在石头外面,脚趾骨节已经一节一节地脱落在地上。它的颜色斑驳,准是长久在阴暗的洞穴里受潮湿浸蚀而生出了绿斑的缘故。

我们又走到大石的另一端,死者的颅骨完好无损。深陷的眼洞里盛满了光焰投过来的幽暗的影子。有两只受惊的小鸟从里面飞出,朝洞口飞去。他把打火机移到死者的头颅上,提醒我看死者的额骨。

“看看这样宽的额头,这样深的眼洞,他是老客。”

他把手指伸到眼洞里说里面还有热气,证明刚死不久。我大为疑惑,他要我也照着他的样子试一试。

我说既然刚死不久,不会只剩下骨骼吧。

“死了一个世纪,只好这个样子了。”他说。

“一个世纪!”我惊奇地叫道。

“一个世纪不算长,也不算短。现在是另一个世纪。他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下钟声中死去了。巨大的石头砸在他身上,这是命运中的石头。”

我开始怀疑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否真实,李文嗣的话令人难以相信。

我们安静下来,沙子的声响已经消失了。

李文嗣又把手伸到死者的下颌骨上,在下颌骨裸露的牙齿上寒光游移。他拿下上面的一颗牙齿,牙齿间出现了一个小黑洞,原来里面弯曲地生长着一棵草。他说:

“老客的牙齿咬得很紧,他已经对我们没什么可说了。”

我忽然产生了想抚摸一下死者的冲动,这种愿望驱散了我内心的胆怯。

在手掌下面我感到一阵砭人肌骨的刺激,但它渐渐消失了,并且我似乎感到神经在死者骨头的表面颤动不已。

我拿开手掌,火焰照出死者额头上跳跃的红色神经,它们像丝一样网络在骨头上面。随着我的手掌拿开,红色神经又逐渐消失不见了。

李文嗣从石头一旁找到了锤头和铁钎。

现在我无法再对这是否是老客表示怀疑了。

他是在新世纪来临的瞬间死去的,我觉得他生活的那个世纪离我那么遥远,仿佛我并不曾在那里生活过。

后来我们又在洞壁上发现了几尊古朴的石像。石像采用浮雕的形式,它们的身体很不成比例,却充满了那种永恒的悲凉的气氛。它们的鼻子一律是凹下去的,显得很怪。

在它们粗糙的面部,我还看到布满了红色的斑纹。李文嗣这样说:

“老客在雕刻这些石像时,握着铁钎的虎口震出血来,血就洒在石像上,渗到石头里去。他的生命转移到它们身上,他给了它们灵魂。它们将代替他永远在黑暗里思想、回忆和希望。老客没有力量这样做了,但他充满智慧,他选择了石头。他将他的生命固着在石头上,你看到的桃符上的花纹也是他的血染成的。”

我们还在山洞的一角发现了一些发霉的玉米粒和油菜籽。

我们返回鸣沙庄时骚乱已经停息,那已是凌晨三点。

人们正处在轻松安详的睡眠中。

街上到处扔满石头、木棍之类的杂物,我们不时地踢在地面的铁盒上,弄出刺耳的哐当声。

李文嗣与我分手之后,我就回到住处。

我疲劳之极,没脱鞋子就躺倒在床上,但是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我似曾熟悉的孩子的声音。他告诉我,河在我背后了。

我想起二十九日上午电话里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心里充满甜蜜的紧张。

“孩子,我听不出你是谁。”我这样说。

“我是你的儿子。”他清晰地回答我,“在你的脚刚刚走上河岸时我就来到了。”

我不由得浑身大抖,一种新鲜的、激动的感觉强烈地袭击着我。

我紧紧抓住电话,问:

“现在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身旁。”话筒里的声音说。

我迅速扭转身体,环视我的房间,白色的荧光里没有第二个人,但我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真切,而且我完全被无边的温暖包围了,连每一个毛孔都在幸福地张开。

“记住我们约定的时间。感激你,爸爸。”我的儿子最后说。

后来任凭我怎样对着话筒呼喊,也没有回声。我疑心自己处在一种虚妄中,但是周围的一切以及新旧世纪之间的情景同孩子的声音一样真实,仿佛我的躯体一样可以捉摸,仿佛夜空里响亮的钟声一样可以追忆。

我想明天一早一定赶回陀台。

我不知怎样地酣然入睡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觉。

早晨,蔷薇色阳光笼罩鸣沙庄。

情绪激昂的人群散布在街头,满怀欢欣地看着破碎的玻璃窗和路旁掀翻的绿色长椅。那些尖锐的玻璃渣儿,在太阳的光线中五光十色,如同安插在房屋上的水晶。

我从李文嗣家里出来,在村署附近看到了人群中忙碌的小李。他正指挥别人将那几辆四轮朝天的倒霉的汽车拖到路边。另有几个人吵吵嚷嚷地从村署走出来布置工作。他们的脸色通红,手舞足蹈地从这里走到那里。

我知道胡秀英昨天走了。

那女人给村里人留言说要到她儿子那里去,现在村上的人正设法同她儿子取得联系。村上保存完好的只有她家的房子。

将近九点半,报社的汽车来到鸣沙庄。

司机一见我就向我表示祝贺,说我的妻子在昨晚生下了一个儿子。我像被人猛击一拳,脑袋发晕。小李过来扶我,我坐上车说我真是高兴。司机启动引擎。车很快离开村庄,四周苍山的边缘晶亮。

路过青龙咀时,司机发现路边站着一个人正朝我们招手。司机将车停下,那人就从一侧的车门钻进来,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

我从车窗向青龙咀下的苍茫山林眺望一眼,并没有看见一家村舍。

我回忆今天早上我在李文嗣家里时,他突然对我闪现出鲜有的笑容,使我想到那是他心中冻硬的泥土正在悄悄融化。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的眼睛里竟像有两朵火苗隐藏着。

他叮嘱我不要向舆论界以及任何一个人披露老客的死。

“你就当他永远地失踪了,这样的新闻可能更能牵动人们的注意力。什么也不要再去追究,把他的失踪当成一个谜。沙子将堵住那个洞口。”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就在我起身告别时,我发觉他的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盯着他收藏农具的房间的门,但他并没有显出慌张。他的拇指在其他的手指尖上滑过去,我听见轻轻的摩擦的声音。他忽然笑着说:

“我知道谁是苏党参了。”

我只问他:“屋里还有谁?”

“我知道谁叫苏党参了。”他又说,渐渐收敛了笑容。

“屋里肯定还有别人。”

“我知道谁叫苏党参了。”他又重复道,语气强硬得仿佛锤子。

看着他固执的态度,我便不要求他回答。

“你手里拿的什么?”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小声问我。

我打量了他一下,见他穿着很厚的黑大衣,竖起的衣领盛着他的脑袋。我说是送给我儿子的一件礼物:

“这是上个世纪的一个人的桃符。”

他轻轻地笑了说:

“不大吉利吧?”

我有些不快,白了他一眼说:

“你真是迷信!他是个非凡的人,没有他,一个村庄的几十年就等于白过。再说我已经决定给我的儿子取名里根,知道吗?”

“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死了。他在大山的石头上留下了他的名字,人们虽然很快就会忘记他,但那根本没关系。”

“死在哪儿了?”

我想起李文嗣的话,就气势汹汹地回答:

“不知道!”

“哼。”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在以后的路程中我们都不言语。

车开到陀台火车站前的大街上,那个男人要求停下来。他很客气地向司机道谢。

街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游行的队伍从大街另一头气势磅礴地走过来。我们的车必须等到他们经过以后才能开过去。

前面却又过来一支队伍。

一辆长长的平板拖车上,站着几个由机器操纵的红衣红裤的假人,在挥舞一具磷光闪闪的巨龙。

巨龙嘴里模拟着野兽的吼声,却不时发出令人发笑的吱吱呀呀的尖叫,仿佛里面有一群饥饿的老鼠,又如用坏的太师椅,被人故意扭动一样。

这群人中有着众多的老人和强壮的青年,我猛然想起什么,急请司机等我一下。

推开车门,我向车站前汹涌的人群探望。

视野里很快出现了一只向我展翅而飞的大鸟。那只能是老客的目光。他变得连我也认不出了。我竟与他同行了一路!

那只鸟很快消失了。裹在黑大衣里面的老客在城市的人流中使我再也不能分辨出来。

我茫然无所顾,将车门关上。我想起眼前开始的已经是新世纪的生活,而且生活一刻也没有停息过,正如让-纽索所言。

▲王方晨近照红豆杂志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投稿邮箱

散文:hongdousw

.







































儿童白癜风如何治疗
白癜风能医得好吗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www.ibwzh.com/hdcf/626856.html

Copyright © 2012-2020 红豆_红豆养生_红豆吃法_版权所有

现在时间: